錢序德生前曾加入過邪教組織。 (IC photo/圖)
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(yī)學院法醫(yī)學系教授劉良將兩名女性的死亡方式解釋為“餓死”,因為被動餓死的可能性不大,他傾向于認為,二人是主動絕食而死。
錢傳光聽說,錢序德加入了叫“東方閃電”的組織,又名“全能神”,是國內最著名的邪教組織之一。該教宣揚“末日審判”說, 聲稱信的人會“得救”,不信的人則會遭殃。
隨著錢序德由信“全能神”改信“新道”,他與妻子皇甫紅英之間的矛盾也愈演愈烈。
孫銀江也來自一個信基督教的家庭,但她嫁給錢序德的兒子后發(fā)現(xiàn),自稱信教的公公、婆婆和大姑姐幾乎從不去教堂。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是,公公有一次對他說,洗衣服不要用家里的水,要到水塘里去洗。
2019年5月21日晚,深圳市羅湖區(qū)金景花園發(fā)生了一樁令居民深感不安的事情:接到報警后,警方從小區(qū)一間出租房里找到了3具尸體,已經縮水、變形,被疊放在一個冰柜中。
死者為一男兩女,都是南京江寧區(qū)湯山街道新莊一組的農民,男性死者叫錢序德,66歲,兩名女性死者分別是他的妻子皇甫紅英和堂嫂李蘭珍。
警方調查后排除他殺,認為此事件不是刑事案件。尸檢結果表明,錢序德是因一般疾病而死,李蘭珍、皇甫紅英的死則顯得不同尋常,系“在重度營養(yǎng)不良及貧血的基礎上”患病而死。
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(yī)學院法醫(yī)學系教授劉良將兩名女性的死亡方式解釋為“餓死”,因為被動餓死的可能性不大,他傾向于認為,二人是主動絕食而死。
假如兩人真的是絕食而死,她們?yōu)楹我@樣做?其他人為何眼看她們絕食而不送醫(yī)或報警?在他們死后,其他人為何不通知家人,而是將尸體存放在冰柜中?警方通報中未作解釋。
離奇死亡的錢序德、皇甫紅英夫婦。 (受訪者供圖/圖)
5人出游只剩1個還活著
2018年6月30日晚上,在與兒子“斷絕父子關系”之后,錢序德隨妻子、女兒和外孫女連夜離開了新莊。此前,他們和李蘭珍一起外出“旅游”了近一個月,那天下午剛剛返村。
7月21日下午,李蘭珍在未告知家人的情況下,也離開了村子。一位鄰居說,她當時沒有走村里的主路,而是從村后一條小路繞行出了村。
此后大半年,上述5人一直與家人失聯(lián)。
2019年5月12日,錢序德的女兒錢立梅在河南商丘跳樓自殺驚動了警方,“冰柜藏尸”事件隨后被發(fā)現(xiàn)。此時,當初離家出游的錢家5人,只剩下錢序德的外孫女繆珂妍一個。
“小姑娘我感覺不正常。”商丘市公安局一參與處理此事的民警曾對媒體記者說,繆珂妍得知母親跳樓后,開始不相信,但過了一會就表現(xiàn)得“非常鎮(zhèn)定”。
根據繆珂妍的父親繆登山后來對錢家一親戚的說法,她對誰都不相信,認為別人都在算計她。接到女兒電話后,繆登山于5月13日凌晨2點抵達商丘,卻發(fā)現(xiàn)女兒失蹤了。后來他才知道,在錢立梅跳樓的次日,繆珂妍和自己的“小男朋友”也曾試圖服毒自殺,但因為買的是假老鼠藥沒有成功。
實際上,母親跳樓之后,繆珂妍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向警方說出深圳出租房里的秘密。事后在父親追問下,她才“像擠牙膏一樣”說出來。
南京湯山街道作廠社區(qū)居委會副主任李偉對繆珂妍印象深刻。按他的說法,這個小女孩“很張揚”。2018年上半年,李偉參與過一次對錢家家庭矛盾的調解,繆珂妍當時說了一句話:“我外公外婆出了任何事情,我負責!”
“一個小姑娘能負什么責?”李偉覺得奇怪。
錢立梅跳樓后一周,錢家一位親戚曾與繆珂妍通過一次電話,她對這位親戚介入此事的動機充滿懷疑,“難道你們真是為我受益嗎?我今年已經19歲了,到底誰為了誰我不懂嗎?人心本來就很險惡……”
“(繆珂妍)真是無藥可救了。”繆登山向這位親戚發(fā)出感慨,“被他們洗腦洗得不成樣子了,現(xiàn)在變得跟她媽一模一樣。”
退出教會加入邪教
繆登山所說的“他們”,指的是信基督教的前岳父一家,他和錢立梅已經離婚。不過他似乎并不知道,前岳父一家后期所信奉的,已經不是真正的基督教。
除了曾在部隊服役12年的兒子錢立勇,錢序德和妻、女都曾信教。
錢序德是湯山一帶基督教界的知名人物,自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和本族小叔、湯山基督教堂牧師錢傳光等人一起信教、傳教,共同建起了現(xiàn)在的湯山教堂。
不過按錢傳光的說法,錢序德早在1990年就已脫離教會,“走自己的路了”,當時他也未受洗,還不是一名正式的基督徒。
脫離教會之后,錢序德并沒有放棄傳教。他在與湯山交界的句容市(隸屬鎮(zhèn)江)黃梅鎮(zhèn)有7個固定的聚會點,從湯山教堂退出之后,他仍然像以前一樣,按時過去帶領信眾做禱告、讀圣經。
錢傳光將錢序德的這些聚會點稱為“私設點”,教會并不承認。
在“私設點“,錢序德可以通過賣燒餅、油條、洗衣粉以補貼家用,信眾大都賣他面子。農忙的時候,信眾也會去他家義務幫忙干農活。
在錢傳光看來,錢序德脫離教會之后在信仰的道路上走“偏了”。據其回憶,大概十年前,錢序德在村里碰到他,說自己遇到一個人,想讓錢傳光也見見。錢傳光當即拒絕,并警告錢序德“不能亂搞”。
之后,錢傳光聽說,錢序德加入了一個叫“東方閃電”的組織。 “東方閃電”又名“全能神”,是國內最著名的邪教組織之一。該教宣揚“末日審判”說,聲稱信的人會“得救”,不信的人則會遭殃。全能神崇拜一名被稱為“女基督”的神秘女子,要求信眾對其“絕對服從,不得分析對錯”。2014年5月28日,山東招遠發(fā)生一起命案,6名全能神信徒因討要電話號碼無果,把一名陌生女子視為“邪靈”,光日化日之下將其活活打死,全能神邪教因此廣為人知。
據相關報道,色誘是“全能神”拉人入教的重要手段。新莊一組附近某村村民王志強(化名),當年曾和錢傳光、錢序德一起在當地傳教,他后來也脫離了湯山教堂。據其介紹,十多年前,兩名“東方閃電”的年輕女子曾找到他家,讓他加入,他沒讓她們進門。沒過多久,他就看到錢序德有一次外出時,被四五個年輕女子簇擁,連水杯也有人替他拿,他就知道錢序德“進去了”。
錢立勇表示自己并不知道父親曾加入“全能神”。他說他曾問過父親是否與“全能神”接觸過,錢序德說接觸過,人家喊他吃過飯了。錢立勇以為父親僅僅是跟“全能神”的人吃過飯而已
在錢立勇眼中,父親是那種容易被人“忽悠”的人。他說,除了全能神,父親還接觸過一個叫“靈靈教”的組織,并對他說這個教允許抽煙喝酒。
相關資料顯示,“靈靈教”與“全能神”同于1995年被公安部明確為邪教組織。
當年因錢序德傳教而信奉基督教的多名信眾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錢序德在加入“東方閃電”之后,還曾試圖拉他們加入,但被他們拒絕。
據王志強介紹,受“全能神”歪理邪說影響,當地很多信徒的家庭都發(fā)生了變故,有的夫妻鬧離婚,有的信徒被逼跳井。在他看來,盡管公安機關多次打擊,但“全能神”在湯山、黃梅一帶的活動并沒有絕跡,只不過轉向了地下。
反常的一家人
王志強說,繼錢序德之后,他的妻子皇甫紅英也加入了“全能神”。
錢序德的堂嫂李蘭珍則是皇甫紅英的追隨者。錢傳光曾勸過李蘭珍,讓她到教堂去,不要“亂跑”,但她不聽,“她說聽到一個聲音,讓他跟著皇甫(紅英)走。”
盡管不知道父母加入了“全能神”,但錢立勇也感覺到他們后來信教信得“不純”了,在母親眼中,凡是不信教的都是“老魔鬼”。錢立勇覺得可笑,反問她,“外婆也不信教,難道也是老魔鬼?”
錢立勇曾和妻子孫銀江分析,如果父母“好好信教”的話,應該不會出現(xiàn)后面的事情。
孫銀江也來自一個信基督教的家庭,但她嫁到錢家后發(fā)現(xiàn),自稱信教的公公、婆婆和大姑姐幾乎從不去教堂。對此感到詫異,但孫銀江也沒有多問。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是,公公有一次對她說,洗衣服不要用家里的水,要到水塘里去洗。她“一頭霧水”,沒有照辦。
感到難以與公婆相處,孫銀江婚后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娘家。后來即使搬到婆家,與公婆共處的時間也不多。
在孫銀江的記憶中,大概是在2011年左右,錢立梅患上了嚴重的婦科病,怎么都看不好,飽受病痛拆磨的她甚至說自己“不想活了”。錢立梅一度認為自己生病是“鬼上身”,她說自己在照鏡子時看到了丈夫一位已故嬸嬸的臉,而她與這個嬸嬸從來沒有見過。錢立梅為此還專門回丈夫老家做了一次“觀亡”(當地一種迷信活動,據傳生者可能通過巫婆與亡者對話)以趕鬼,但效果不佳。
實際上,錢序德作為資深教徒,其本人在當地就以“趕鬼醫(yī)病”聞名,但他醫(yī)不好自己女兒的病。
從那時開始,錢立梅開始頻頻去當地一個教會聚會點。而錢傳光確信,錢立梅去的不是湯山教堂正式的聚會點。
2016年,錢家出了一連串的變故:錢立勇3歲的女兒丹丹被正式確診為“自閉癥”——這個孩子自出生后就一直不會說話;錢立勇本人出了一次車禍,撞上了一輛電動車,導致駕駛員受重傷;以前身體一直很好的錢序德,也在這一年年底被查出患有帕金森綜合征。
自打父親生病之后,錢立勇便感覺母親明顯嫌棄父親,母親不僅與父親分開吃飯,也不給父親洗衣服,動不動就罵父親,有時甚至當著親戚們的面。錢立勇覺得姐姐在這當中也沒有起到正面作用,有時會夸大父親的病情,把“老頭”嚇得直哭。
錢立勇的三舅媽張秀珍也發(fā)現(xiàn)了反常。兩年前,她去錢立勇家時發(fā)現(xiàn)錢序德和皇甫紅英用兩個電飯煲,各做各的飯,她認為皇甫紅英不對,錢序德生病了,她應該對他好一點。然而皇甫紅英根本不聽,后來連她的面也不見了。再后來,她聽說皇甫紅英要跟錢序德離婚,更加感到不可思議。
從“全能神”到“新道”
錢立勇并不知道,父親在生病以后,信仰也發(fā)生了一次重大變化。而這可能是父母之間矛盾激化的真正原因。
句容市黃梅鎮(zhèn)南巷村,是錢序德當年傳教時的7個聚會點之一。如今這個村仍有多人“信主”,南方周末記者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都自稱信的是基督教,但至少分為三個不同派別,其中傳統(tǒng)的基督教被稱為“十字架”,另外兩個分別是“全能神”和“新道”,三派之間互不來往。
錢序德兄弟6人,他排行最末。村里的信眾都稱他“錢小六”。三十年前,村民陳鳳英就因為“錢小六”而信了基督教。陳鳳英至今還記得,當時“錢小六”挑著一副豆腐擔子到村里傳教,“我女兒說,你腿疼,跟著信主吧!”
后來她聽說,“錢小六”信了“全能神”,便不再與其來往。十一年前,她丈夫去世不久,一個叫王樹勤的女人找她,讓她信一個叫“新道”(又名“東方永約”)的教。
“新道”也是一本書的名稱。在書里,王樹勤自稱是“上帝的代言人”,上帝讓她將名字由“王淑芹”改為“王樹勤”。
“有的人雖然有錢,又有房子又有車,但內心非??仗?,非上帝不能填滿。”王樹勤寫道。在書里,她表示要“重建教會”。
加入了“新道”后,陳鳳英在南巷村又發(fā)展了兩個人,兩人都是在得了一場大病之后信的“新道”。陳鳳英相信,只要入了“新道”,一些醫(yī)院難以醫(yī)治的重病就會好。
三年前,得知錢序德生病之后,陳鳳英找到他,勸其離開“全能神”,加入“新道”。錢序德也到她家去過。她還給他抄過一個藥方,讓他抓藥治病,但后來就不去了。
南方周末記者從陳鳳英處獲知,信“全能神”的皇甫紅英并沒有跟著錢小六到她家去。陳鳳英認為錢小六后來之所以不去,是因為還在信“全能神”,“他(錢小六)老不改,趙玲不想要他了!”趙玲是陳鳳英的“上級“,也是“新道”組織在黃梅鎮(zhèn)的負責人。
2019年10月9日,趙玲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,她認識錢小六,也認為他本來是個“虔誠的基督徒”,但是后來“錯誤”地進了“全能神”,“上帝讓我們去救他,他也到‘新道’來過,但背地里還是信‘全能神’”。
趙玲說,在發(fā)現(xiàn)“錢小六”后來不再去“聚會點”時,她還帶人去過他家?guī)状危詈笠淮未蟾攀窃?018年3月,但都沒有見到他本人。
王志強后來分析,錢序德生病后家里發(fā)生的若干變故,可能跟他從“全能神”改信“新道”有關。
“全能神”內部嚴禁脫離和背叛。該教內部一份規(guī)章制度中寫到,進入教會但又“不是甘心信的”是魔鬼,不僅其本人要受懲罰,將其引入者也將被“開除或限制起來”,而且“人人有責任執(zhí)行”。
而“新道”對“全能神”成員則是開放的。趙玲承認,以前信“全能神”的人,只要改了,也可以加入“新道”。
離家之前
隨著錢序德由信“全能神”改信“新道”,他與皇甫紅英之間的矛盾也愈演愈烈。
2018年初,兩人暴發(fā)了一次嚴重沖突:錢序德去銀行取錢,皇甫紅英一路尾隨,在丈夫從取款機上取出鈔票之際,與其爭搶。
此事發(fā)生后,錢立勇有次開車帶父親出去散心,父親中途突然讓他把車停下來,說要趁皇甫紅英晚上睡著的時候,拿根麻繩將其勒死,然后自己再自殺。
錢立勇趕緊通知本家和舅舅家的親戚前來調解,然而無濟于事,他說母親那時已經誰的話也聽不進去。錢家多名親戚感到奇怪的是,他們去錢家的時候,皇甫紅英和錢立梅面都不露,只有繆珂妍出門應對,小姑娘口出惡言,讓他們感到驚訝不已。
那時錢立勇還不知道,早在2016年下半年,剛剛初中畢業(yè)進入一所中專學校讀書的外甥女,就因為長期不到學校且聯(lián)系不上已被學校除名了,從此跟母親待在一起。
錢立勇說,從2016年開始,姐姐、母親、外甥女還有李蘭珍等人開始頻頻外出“旅游”,最早是姐姐與母親兩人,后來外甥女和李蘭珍相繼加入,每次出去都不打招呼,害得錢序德到處去找。他說,父親雖然恨母親,但對母親也很依賴。
2018年6月,就在錢立勇被家里的矛盾搞得焦頭爛額之際,不知何故,長期被嫌棄的錢序德,又被妻子重新接納,并加入了“旅游團”,而且一走就是近一個月。和以前一樣,這次走時也沒打招呼。
這讓錢立勇更加擔心。他說,2017年,姐姐和母親就帶父親參加過一次南京周邊游,為期一周左右。回去之后,錢立勇發(fā)現(xiàn)父親走時帶在身上的藥不見了。他問父親是怎么回事,父親回答說是被錢立梅扔了。他后來就此問姐姐,“她講什么信主信得不好,是藥三分毒,信主信得好了病自然就好了。”而這一次出去,姐姐連父親的藥都沒帶。
2018年6月30日下午,5人出游近一個月后返回村里。按錢立勇的說法,母親和姐姐這次回村是專門為了讓父親與自己斷絕父子關系的。
當時的這一幕讓錢立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:父親在外孫女的示意下,像一個小學生一樣站在他的跟前說:兒子,以后你不用管我了……
孫銀江見狀報了警,按她的說法,報警的主要目的是想讓公安查清楚,他們在外邊到底在做什么。然而警察去了也無濟于事。
錢立勇開車離家,回到了自己開的店里。那天晚上,他喝了一點酒,越想越生氣,于是又趕回家中,跟姐姐吵了起來,他動手扇了姐姐耳光。姐姐則用棒槌打他,甚至用手抓他的下身,母親則一板凳打在他頭上……
直到現(xiàn)在,錢立勇都想不通,母親和姐姐為何能下那樣的狠手。
警察到了后,將一家人帶到派出所。先動手的錢立勇被關了起來,妻子孫銀江聞訊之后,抱著女兒趕到了派出所,那是她與公婆及大姑姐見的最后一面。
據孫銀江回憶,當時婆婆和大姑姐一言不發(fā),公公看到孫女后顯得挺高興,說了句“丹來了,丹丹來了”。
這時錢立梅講了一句:“媽我們一起走!”
孫銀江朝公公說了一句:“爸你不跟我走?。?rdquo;
錢序德沒說話,頭都沒回就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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